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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春山水長卷(雜記)

胡竹峰
2024年01月27日09:05 |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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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輕輕離岸,斜斜向江心駛去。桌子上有橘子、青棗、雲片糕,一杯雪水雲綠茶。桐廬郡多山,春山半是茶,無端覺得眼前山中遍地茶園。有一年3月來富春江,陽光下,隔水仿佛能聽見茶樹發芽生長的聲音。眼前景象似曾相識,是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

  本為江南貧寒人家的陸堅過繼到溫州黃氏,街坊都說黃公望子久矣,於是改名黃公望,字子久。黃氏專門請人教其詩詞歌賦筆墨丹青。

  成年后,黃公望終日奔走邯鄲道上,偶然與趙孟頫相識,得到些趙家道法。多年經營,不過區區小吏,卻因上司“貪刻用事”引發民亂,黃公望被牽連入獄。出獄后,功名心淡了,隱逸氣多了,索性躲進山水自然,躲進筆墨丹青。

  那時候黃公望喜歡在荒山亂石叢木中閑逛,意態忽忽,人不知其所作所為。又經常在入海處,看激流轟浪,風雨驟至亦不歸也。興致大好時,月夜下乘一葉孤舟,出門繞山而行,船尾以長繩系一串酒瓶,且飲且行,趁醉而行。有一次牽繩取瓶,繩斷而酒瓶早已墜入水中,黃公望不禁拊掌大笑,聲震山谷,岸邊有人看見了以為天神下凡。隱居虞山時,月色皎然,黃公望最好攜酒坐湖邊橋頭獨飲,且飲且吟,日積月累,橋邊酒瓶成堆,過路人見了,每每咋舌驚訝。后來他又在鬆江、杭州等地賣卜為生。步入老境后,身心都歸於富春山水,不離不棄,獨得安寧。

  晚年最好靜,相交方外人。八十歲時,應“無用師”鄭樗之邀,黃公望起意作《富春山居圖》,歷時多年方成長卷,其中多少人情,多少心血。明代成化年間,圖卷傳至沈周手裡,其故人之子心生歹念,將畫偷偷賣掉。沈周捶胸頓足大哭,念念不忘,硬是憑著記憶,意臨一幅安慰失落之心。幾度輾轉,多少年,《富春山居圖》如石沉大海,再也不見蹤跡。萬歷時,董其昌購得此圖,轉手給了別人。清代順治年間,此畫傳到吳門吳洪裕手裡,吳家建“富春軒”珍藏《富春山居圖》,賞畫時,隻身室內,門窗緊閉。吳洪裕痴迷太深,臨死前想攜得寶物殉葬,將《富春山居圖》投入火盆,方才閉目而逝。其侄吳子文慌忙搶出畫卷,祝融無情,長卷斷為兩截,分離成《剩山圖》和《無用師卷》。早有天機也是天意,幸虧先前有沈周的臨本,竟意外保存了黃公望原圖全貌之大概。

  近百年后,《無用師卷》入得乾隆手中,《剩山圖》則在民間蟄伏兩百多個春秋,民國時期方才露面。

  十年前的那個雨天,我在江南,看《剩山圖》。一座頂天立地的渾厚大山,左側斜坡緩緩,林木錯落,點綴數處茅廬,不見人影。此后有幸幾回親睹真跡,看得人心情跌宕又跌宕。有人說可憐半卷,因為是半卷,讀來心頭悵惘,如此神物隔海遙望那另一卷《無用師卷》。《無用師卷》我也見過真跡,入眼浩蕩。畫卷像一片陰郁的雲,從東邊到西山,在天際蜿蜒著,奔躍著,騰挪著,安靜著,舒卷著……

  來桐廬多次,來富春江多次。一次次富春山居,是赴一場山水的邀約,是赴一場文學邀約,也是奔赴一場丹青邀約,親近真實不虛的《富春山居圖》。看《千裡江山圖》,看的是金碧輝煌﹔看《富春山居圖》,看的是蕭瑟淡漠。王希孟精力彌滿,生氣勃勃——宋人筆下的山水當然好,典雅、富貴、齊整、細膩、斯文……黃公望站在宋畫氣韻裡,貫通古今,融會自我,於是筆下的山多了私語,水多了純淨,雲多了層次,樹多了生氣,人多了瀟洒。

  瀟洒桐廬郡,除了春山半是茶,還有山靄、竹泉、畫樓、清潭、釣台……范仲淹《蕭洒桐廬郡十絕》,都被黃公望畫進紙本。頑山、拙山、丑山、怪山、靈山、巧山、秀山、奇山,頑水、拙水、丑水、怪水、靈水、巧水、秀水、奇水,安妥氤氳在白紙墨色裡,時間過去,白而蒼茫,墨色清新。每每面對著原作,幾百年前的靈氣猶在,神氣活現,四周頓時安靜了。俯下身子,仿佛和當年作畫人身影重疊。

  《富春山居圖》原畫長近三丈,焚燒之后,剩兩丈有余。一幅長卷,幾十節山水故事。《剩山圖》上渾厚大山頂天立地,白霧迷蒙,峰巒渾圓。山脈徐徐轉折,可惜進入《無用師卷》時,燒掉一截。從沈周的意臨之作裡可知大概,還是樹木、土坡、房屋以及層巒環抱的山野人家。

  進入《無用師卷》,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喜悅。幾戶人家依山傍水,山不高而秀,樹木掩映,村落寧靜。走過柳樹、走過古鬆,枝葉到底有些蕭瑟了,山體兀自雄渾。自此行行復行行,山水迥異,煙樹仿佛。一直走到江灣處,至此江面開闊,唯有江水,唯有雲霧,然后空蒙蒙化作紙色的蒼茫。

  那些山,各自面目各有韻味,有的鳴鳳在竹,有的虎踞熊蹲,有的豹隱南山,有的倒碗覆盂,有的銀蛇繞樹,有的黑龍奔騰……那些水,各自面目各有韻味,一時洪波涌起,一時波瀾不驚,一時水天相接,一時盈盈一掬,一時浩浩蕩蕩……

  山水堅貞,有所不從﹔山水挺拔,有所不屈﹔山水寧靜,有所不言﹔山水高妙,有所不與﹔山水隱逸,有所不爭﹔山水淡遠,有所不為﹔山水磊落,有所不圖﹔山水光明,有所不屑﹔山水仁厚,有所不讓﹔山水快意,有所不藏﹔山水自在,有所不羈。師法山水,不如山水為伴﹔山水為伴,暫借山水為夢。《富春山居圖》是黃公望的大夢,江南大夢,夢裡山水蒼蒼、山水茫茫。那是一介老翁用畫筆在紙上追憶似水年華:

  銀鞍駿馬江南夢,冷雨枯枝滿院風﹔

  縱筆凌雲尤駘蕩,富春山隱八旬翁。

  走過《剩山圖》的高峰巨巒,踏入《無用師卷》,依稀幾個人影:山腳一人輕提木杖,獨立橋頭。另一山腳下,樵夫肩挑干柴走在山路上,縱情高歌,林木森森,與墨色人影一體。前方江面一葉扁舟,頭戴蓑笠的男子悠然垂釣,左側一書生閑坐草亭。書生左邊,又見扁舟,又見釣魚人。復前行,江寬風靜,水波無痕,兩葉小舟靜靜停泊其中,兩個漁夫相向而坐,無心垂釣,默默然,似對談,又好像各見風景。自此,一卷《富春山居圖》漸入尾聲,墨色開始淡了。山水一色,水天一色,似有似無,山側橋上一人拄杖迤迤然入山,與獨立橋頭的那個人相向而行,遙相呼應。

  山何其大,水何其廣,相比之下,人如此微小,但優游自得,皆是林泉中人,那也是老畫翁晚年心性吧。一心與山水為伴,我是山水,山水即我。那些年,富春山人經常可以看見一個老人背著行囊和畫具,隻見他走走停停,又見他東張西望,再見他臨山而畫。據說有一回黃公望到山中游蕩,在岩石上欣賞景色,大雨傾盆,依舊不為所動,痴痴看著雨中的大山,直到雨停才離開,如此忘我。

  《富春山居圖》讀得深了,入得忘我境地。內心被筆墨之水洗淨,眼裡隻有山、水、亭、台、樹、草、橋,平順的、朴素的、簡潔的、清逸的、正大的丹青之力、丹青之氣縈繞胸懷。一輪秋月升起,照得肺腑剔透。

  看畫看的是筆墨線條構圖,其中技藝,法眼觀之。我看畫,最重意,拙眼在乎山水之間也。江山如此多嬌,倘或少了山水畫,到底稍遜風騷。

  山水畫,似與不似之間籠罩一片朦朧一片大意,大意泠然,大意凌然,山水仿佛題外話。寫生,形狀,倘或不得法,跌入窠臼,等而下之了。看畫,以會意第一,彼此會意,千年須臾昨天。

  《 人民日報 》( 2024年01月27日 08 版)

(責編:孫鵬、康夢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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