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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鄰居是戰斗英雄(致敬革命前輩)

陳榮力
2021年08月23日08:18 |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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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浙江上虞風光。影像中國

  大劉明當然不姓大,那時我父親所在的棉花加工廠有兩位同名同姓的劉明,為了方便區分,一位叫大劉明,另一位便叫小劉明。

  大劉明是我父親一輩的人,與我父親共事幾十年,是看著我們這一輩出生、長大的,按道理我們該叫他一聲劉明伯或劉明叔。但或許因為太過熟稔,廠裡所有人以及我們這個浙東小鎮(浙江上虞崧廈鎮)上的一些孩子,人前人后都愛叫他大劉明。大劉明也不在乎,誰叫他,都順口應著。

  我家與大劉明家做了三十多年的鄰居。細細想來,大劉明與我父輩的許多人一樣過著平凡普通的日子。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特別,他有兩點讓我印象較深。

  第一是嚴肅。大劉明不苟言笑,總是板著一張面孔。大劉明家在臨街路的前面一進,屋前有一個廊亭。這裡既熱鬧又可遮陽避雨,小孩們愛在這裡玩耍。但如若我們遠遠瞧見大劉明拎著兩壺熱水回家,就迅速作鳥獸散。當中逃得最快的,自然是大劉明的幾個兒子,他們當中誰要是慢了幾步,說不定頭上就是一記“毛栗子”(當地方言,用手指彈擊腦門)。

  我們之所以對個頭並不高的大劉明有點害怕甚至畏懼,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見識過負責安全保衛的大劉明在工廠裡的嚴厲和較真兒。

  我們這個棉花加工廠是杭州灣沿線幾個縣中規模最大的棉花加工廠。廠子大,好玩的東西也多。棉花堆裡捉迷藏、剝絨機下抓棉鈴虫、消防池旁打水仗、輸棉管上耍雜技等等,都是孩子們樂此不疲的節目。但隻要看見大劉明在車間和工廠四周不停轉悠的身影,或遠遠聽見他的聲音,大家很快就四散而去。也有調皮的,捉迷藏時一直尋不到對方,但隻要喊一聲:“大劉明來了!”藏得很好的那位便立馬慌裡慌張地跑了出來。

  在棉花加工廠玩,存在安全隱患。有大型機械是其一。此外,棉花是易燃物,如果小孩玩火引發火災,后果不堪設想。現在想想,如若大劉明那時不是這樣嚴格,甚至有點凶,發生事故怕不是一樁兩樁。

  大劉明不抽煙,也很少喝酒,偶爾在廠裡的食堂買一兩份菜,也大多是豆腐、蘿卜之類,很少有肉或魚。節儉是大劉明的另一個特點。

  大劉明老家在蘇北,新中國成立后他轉業到省工程局,上世紀五十年代末調到我們這個浙東小鎮的棉花加工廠。大劉明有五個兒子,妻子沒有工作,一家七口全靠他一人每月四五十元的工資,生活的拮據可想而知。正因如此,大劉明一年四季穿的工作服總比別人舊一些、破一些,補丁也總多幾塊。剛發的新工作服,或稍好一點的衣服,他都要留下來給兒子們穿。

  在我們這個小鎮上生活了六十多年的大劉明,是個默默無聞的存在。雖然他是小鎮絕少的幾位離休干部之一,但大劉明在大家心目中依然是個貌不驚人、名不貫耳的鄰居老頭而已。像我們這輩,隨著時間的推移,差不多都快要忘記大劉明這個人的存在了。

  如果不是不久前,大劉明的老家江蘇盱眙縣新四軍研究會的一次專程造訪,這樣的“默默無聞”和“都要忘記”終將定格為一幀泛黃的底片。前不久,盱眙縣新四軍研究會尋訪盱眙籍新四軍將士,在他們敲開九十六歲的大劉明家門的同時,也向我們揭開了大劉明那段鮮為人知,也從未被他自己和家人提及的崢嶸歲月。

  1944年9月,十九歲的大劉明在鄉長王秀恩的帶領下,與同鄉四十多位青年一起,離開洪澤湖畔的家鄉,參加了新四軍。在新四軍二縱隊四師十二團一連,大劉明先后任戰士、副班長、班長,跟隨部隊轉戰於安徽、江蘇一帶抗擊日偽軍。1945年初,部隊轉移到山東韓庄,伺機殲敵。因作戰勇敢,表現出色,1945年4月,入伍才半年多的大劉明經王秀恩介紹加入中國共產黨,是同批入伍的戰士中最早入黨的。抗戰勝利后,大劉明又投身到解放戰爭中,任華東野戰軍二十一軍六十一師一八三團副排長、新兵團副排長,先后參加了孟良崮、萊蕪、諸城、淮海、渡江等著名戰役,並參加了六十一師攻打普陀山六橫島和桃花島的戰斗,后於1952年復員轉業。

  戰爭的烽火淬煉了大劉明的意志,生死的考驗錘煉了大劉明的黨性。在硝煙彌漫的解放戰爭戰場上,在炮火連天的幾十次戰斗中,年輕的共產黨員大劉明沖鋒在前、出生入死。孟良崮戰役圍殲國民黨軍七十四師,參與打阻擊戰的大劉明,榮立個人二等功。解放杭州時,大劉明隨部隊搶佔和控制南北交通要道——錢塘江大橋,截斷了滬杭敵軍南逃之路,又榮立個人三等功。

  在長達八年的浴血奮戰中,有三件事在大劉明的生命裡刻下深深的烙印。

  一是帶領他參加新四軍、介紹他入黨的王秀恩同志的犧牲。1946年,國民黨軍隊向山東解放區發動重點進攻時,王秀恩在一次激烈的遭遇戰中壯烈犧牲。王秀恩的犧牲,讓大劉明感受到戰爭的殘酷,也更激起他殺敵制勝的決心。

  二是自己的負傷。在山東諸城戰役的一場巷戰中,大劉明和戰友沖進一個院子進行搜索,突然,敵軍的一個手榴彈擲了進來,猝不及防,彈片擊中大劉明的腰部和小腿。支前民工抬著大劉明轉移途中,又遇上敵機狂轟濫炸,危急之際,民工冒死扑在了大劉明身上。這次負傷,讓大劉明親身見証了軍民血肉深情,也讓大劉明對共產黨一切為了人民、一切依靠人民的真理有了至深的感悟。

  三是一次戰斗后遭遇的一件小事。淮海戰役一次戰斗后,國民黨軍隊四處潰逃,大劉明與戰友們乘勝追擊進入一個村庄。那天,村庄裡正好有一戶人家在辦喜酒,聽到槍炮聲,村庄裡的老百姓匆忙躲藏,辦喜酒的那戶人家甚至連大門都來不及關。雖然連日戰斗,戰士們早已飢腸轆轆,但看到空無一人的院子裡滿桌的酒菜,沒有一個戰士邁進去半步。大家就坐在屋檐下咬著自己帶的卷餅。比起流血和犧牲,這件小事或許不值一提,但恰恰是這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讓大劉明對人民軍隊的紀律、作風和素質,對人民軍隊為什麼能戰無不勝,有了生動、鮮活的認知。

  盱眙縣新四軍研究會的同志專程尋訪大劉明后,起初我也和小鎮上的不少人一樣,對我們熟知的那位大劉明有點費解。一個是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上出生入死的戰斗英雄,一個是普普通通的小個子鄰居老頭,兩者之間似乎很難畫上等號。然而在詳細了解了大劉明那段歷史后,尤其是當面聆聽了大劉明講述他生命中最難忘的三件事之后,我豁然明白了。戰斗英雄大劉明和鄰居老頭大劉明,完全可以畫上等號,其理想信念、價值追求和品行操守一以貫之。

  平平常常、默默無聞的大劉明,盡管生活儉朴,但我相信他的內心是充實和強大的。每每面對軍功章和身上的傷疤,我想,他會不斷想起那烽火硝煙的歲月,犧牲的王秀恩,扑在他身上的支前民工,還有面對滿桌的酒菜卻坐在屋檐下咬卷餅的戰友……這種種刻骨銘心,讓從不居功自傲、有困難自己克服、不向組織提任何要求、安於清貧生活,成為大劉明的人生准則和自覺操守。由此,我也想起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在棉花加工廠做人事助理時遇到的一件事。

  棉花加工有淡旺季之分,淡季不加工棉花,以檢修機器為主,每年的十一月至次年的一月則為加工棉花的旺季。旺季來臨,生產所需,得找一批干活的臨時工。為照顧本廠職工,臨時工大都面向職工家屬。為公平起見,每年旺季的臨時工基本輪換著做。那年的臨時工名單公布時,卻沒有本該輪到的大劉明的妻子。大劉明得知后,向負責公布名單的我詢問原因。我告訴他,有位家庭困難的職工向廠裡申請,廠裡優先安排了。大劉明點點頭,走了。

  因為是前后進的鄰居,這天晚上我聽見大劉明夫妻倆在爭吵。我想,大劉明家其實也不寬裕,日子也過得緊,也許第二天,大劉明會去找廠裡說情。但是接下來的日子裡,大劉明一直沒有任何動靜。事后我與大劉明的兒子聊起此事,他說:“我爸一個勁地向我媽解釋,先緊著同事們吧,我們明年還有機會。”

  其實,即使盱眙縣新四軍研究會來過之后,大劉明在小鎮上也依然是那個貌不驚人、平常普通的鄰居老頭。或許隨著時間的推移,鎮上的許多人對大劉明曾經的過往也會漸漸淡忘,大劉明對此亦不會在意。但我相信歷史終究不會忘記。

  如果說大劉明昔日的輝煌是大字的一撇,他此后在小鎮默默無聞的歲月是大字的另一捺,那上面的一橫,正是大劉明——一個新四軍老戰士和有著七十六年黨齡的共產黨員走過的堅定的足印。

  大劉明者,大寫的劉明,大寫的人生也!

  《 人民日報 》( 2021年08月23日 20 版)

(責編:孫鵬、康夢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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