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子不高，語調溫軟，舉手投足間，斯文儒雅。他叫李志強，浙江省衢州市常山縣一名退休教師。

從教近40年，他和別的老師一樣，工作認真敬業、寬嚴相濟，桃李滿天下﹔和別的老師又不太一樣，他有一位特殊的學生——大家眼中的“笨小孩”、兒時輕度自閉的兒子。

李志強和波波是父子，更是朋友。受訪者供圖

石雕、泥塑、吹拉彈唱……從小對藝術感興趣的李志強，在高考恢復后，成功考取了衢州師范學校音樂專業第一屆文藝班。當時，該文藝班在當地11個縣僅招收28人。

兩年時間，李志強系統學習了鋼琴、手風琴、音樂教育等課程。1980年，他被分配至常山縣天馬鎮一小，教師職業生涯由此開啟。

在天馬一小任教期間，李志強完成了結婚、生子等人生大事。1982年，一個8斤重、白白胖胖的可愛男孩誕生了，李志強為其取名“清波”，並寄予其很多美好的心願：考個好大學、當個老師、學點音樂當個藝術家……

那時候，學校裡還沒有鋼琴，隻有一架電子琴，李志強經常抱著兒子坐在琴前，“叮咚叮咚”，天籟之音就這樣傳入了波波的耳朵裡。

兩三歲時，夫妻倆開始對波波進行早教。“別的小孩兩三天能背下來的唐詩，他要一個月……”李志強心想，是不是父母教所以不願意學？

他又找來了幾位同事，結果無一例外，都說“蠻難教”——數數到30，又跳回了20﹔10道簡單算術題能錯8題﹔當時教會了出去玩一圈回來，又忘記了。

李志強這才意識到，波波的接受能力可能比較差。接下來的幾年，他陸續帶兒子去了各大醫院檢查身體。杭州婦保醫院一位兒童專家在對波波進行測試后告訴他，波波和別的孩子相比智商偏低，以后讀書考大學比較難，數學和邏輯思維跟不上。聽到這些，夫妻倆的天都塌了。

然而，孩子的異常還不止這些——年幼的波波不願意與他人交流。

在幼兒園，波波不敢在大家面前吃東西，因為總有小孩會搶他的食物，還經常有人說他笨並推搡他，為這，他沒少跟別人打架。有一次，有個家長跟小孩說，“他笨，不要和他玩，別把你帶壞了。”這話被波波聽到了，從此，自卑的“種子”在他心底生根，他變得愈加封閉。

李志強看在眼裡，疼在心裡。

盡管出去會有人取笑他“呆子”“傻子”，但為了讓波波走出封閉的“城堡”，李志強還是堅持在自己外出參加演出、大合唱等活動時帶上兒子，鍛煉其語言及與人交往能力。

小時候學鋼琴的波波。受訪者供圖

波波5歲時，父親開始教他彈鋼琴。“彈琴時左右手協調練習，能夠促進大腦均衡發展。”李志強帶了很多學生，其他人左右手都可以自動配合，隻有波波不行。沒轍，他隻能將樂曲分解成很多個小節教他，一點一點來。

幾個月后，新鮮感逝去，再說起彈琴，5歲的波波嘴巴就嘟了起來。

那時候，李志強還買不起鋼琴，每次練琴隻能帶著波波爬到山上的音樂教室裡。一次，爬山途中，父子倆玩起了“躲貓貓”的游戲。李志強靈機一動，他以“躲貓貓”名義，把波波“騙”到了音樂教室裡。就這樣，一路玩三四十分鐘，再上去彈5分鐘，這鋼琴的“弦”才又續了起來。

學琴進度特別慢，付出看不到收獲，不僅波波累，父親李志強也無數次想過放棄。“可是，如果我放棄了，他就一點愛好都沒了。學會彈鋼琴，哪怕不作為職業，陶冶下情操也是好的。”他對波波說，“老爸陪著你，把這條路走下去，風雨無阻。”

李志強改變了對波波的期許：“既然注定不能成為我期望中的樣子，那就讓他做一個快樂的勞動者吧。有個健康的身體，自食其力。”父親開始帶著他運動鍛煉，晴天就跑步，雨天就跳台階。

寒暑假、過年過節，別的小朋友在外面玩，李志強就陪著波波運動鍛煉、彈鋼琴。5分鐘，15分鐘，半小時，一小時……波波童年的光陰，就在黑白鍵的起落和操場的跑道中，漸漸流逝了。

看著逐漸陽光的兒子，李志強夫妻倆很是高興。可是，兒子內心深處丟失的自信，要怎麼尋回呢？李志強想到了一個好辦法：辦一場鋼琴演奏會！

這個“金點子”激發了波波的學習興趣，他主動開始刻苦練琴。12歲這年，波波終於能夠將《致愛麗絲》完整彈下來了，這是他人生中學會的第一首鋼琴曲。

演奏會當天，音樂教室裡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縣領導、教育局領導及媒體記者都來了。燈光亮起，鋼琴聲起，優美的琴音從指間傾瀉而出。這個大家眼中的“笨小孩”，在這一刻，成了全場矚目的焦點。

這次演奏會后，很多學生都願意主動和波波交朋友，再也沒人欺負他說他壞話了。波波真正喜歡上了鋼琴，練琴更加積極主動。

初三那年，有一天，波波路過部隊，看到一群軍人在格斗，步伐整齊、口號嘹亮。他內心深藏的軍人夢被觸動了，站在那裡看了很久很久，當兵的念頭深深植入了他的心。

高中畢業后，在父親的支持下，波波去當兵了。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又轉了好幾趟車之后，他到達了遼寧省阜新市某部隊高炮連。北方刺骨的天氣讓他很不適應，鼻血流了兩天。

波波當兵前全家的合影。受訪者供圖

訓隊列、學業務、站崗執勤，自律的波波沒少吃苦，經常自己加練。當炮手的波波拇指被炮彈夾過，演習時還遇到過沙塵暴。看到波波表演走隊列，父親被震撼了，兒子再也不是兒時那個自閉自卑的孩子了，“這兩年兵，值得！”

在父親的指導和幫助下，退伍后，波波去了杭州一家鋼琴公司學調律。接觸這行之后，波波發現自己還需要深入學習。李志強多方打聽，最后選擇了南京藝術學院流行學院的樂器修造專業。

可是，一年1.2萬元的學費，加上食宿、車票及其他開銷等，在當時可不是一筆小數目。親戚都反對，認為學藝術沒用，花出去的錢以后都賺不回來。“我只是想在他的內心植入審美的意識，不求回報。”李志強說。

學藝術花銷大，怎麼辦？李志強在學校工作之余，利用周末、節假日去帶鋼琴家教、在舞廳裡當鍵盤手，或是給婚慶公司做吹鼓手、彈電子琴，就這樣干了4年，直到波波進修結束，拿到了鋼琴調律的結業証。每每聽到波波打電話回來說欣賞了國家級藝術演出或接待了國外藝術團隊，李志強就感到很欣慰，“人生要有向往，要有詩和遠方。”

畢業后，波波應聘到杭州一家鋼琴廠工作。那時隻有人工挂弦，每架鋼琴213根琴弦，波波一天要撥14架﹔每架鋼琴要調7次，才能出廠……從學習基礎的撥音到成為一名合格的調律師，在那個滿是灰塵的嘈雜的工廠裡，波波一干就是3年。其間，他還去廣州參加了考試，並順利拿到了調律師資格証。

正在給鋼琴調律的波波。受訪者供圖

后來，波波選擇回老家衢州市常山縣工作。那時，常山還沒有一家鋼琴公司。回家后，波波學過水電、做過化工、在批發部裡賣過糧食，還去了一家啤酒公司，幫經銷商搬送啤酒。

“我想過他會在工廠裡打工，或者在鋼琴廠裡調律，但怎麼都沒想過他去拉啤酒。”李志強心裡在流淚。出於擔心，一天，他凌晨四五點就起來了，緊跟兒子身后出了門，來到了一個歌廳。看著大汗淋漓的兒子在滿是嘔吐物的環境裡收酒瓶，他的心都要碎了。

這樣的搬運工作，波波每天要跑五六趟。有時早上3點多就要出門﹔有時要搬著啤酒，來回爬很多層樓梯﹔有些地方沒法停車，隻能從很遠的地方自己搬過去﹔有時很晚了，還要把100多箱啤酒給卸下來搬到倉庫裡……

一天至少200箱，一箱24瓶啤酒，一次搬三四箱，沒有節假日和周末，隻有每天送啤酒、收酒瓶和上上下下爬樓梯。這一搬，就是五六年。

2017年，常山開了第一家鋼琴廠。李志強得知后很是興奮，趕緊到廠裡進行推薦。聽說波波還有專業的調律師証，琴廠老板“小姨”對這位新員工很滿意。

此后，離開鋼琴行業多年的波波，開始了主業搬啤酒、副業調鋼琴的生活。

搬酒瓶的空閑，波波又做回了鋼琴調律師。佔振宇攝

一天中午，閑來無事的波波看到鋼琴，便隨手彈了一曲。正在午休的“小姨”聞聲前來，卻發現這美妙的琴聲來自這個五大三粗的糙漢子。

“萬萬沒想到彈琴的是波波！調律師裡會彈琴的本就不多，何況他手指又粗又短，外貌也和彈鋼琴的人形成了強烈反差。”“小姨”被琴音打動，隨手拍了段小視頻，發在了視頻賬號上。

粗獷大叔穿著工裝彈奏《致愛麗絲》的視頻就這樣火了，波波也成了“網紅”！

貌似“青銅”的鋼琴“王者”，身上穿的是“生活”、手裡彈的是夢想……很多網友在視頻下方點贊留言，視頻賬號第一天就漲了7萬多粉絲，第二天又漲了十幾萬。

波波正在彈奏鋼琴。人民網 康夢琦攝

有一天，父子倆走在路上，有人喊著“波波老師”還要跟他合照，李志強這才知道，兒子成“網紅”了。此后，不少粉絲找上門，採訪電話不停打來，還有粉絲專門從外省趕來找波波，甚至戴著口罩他都會被認出來……

波波仿佛站在了舞台中央，整個人精神狀態越來越好。看著兒子的眼裡逐漸有了光，李志強一度忘記了，兒子曾是大家口中的“笨小孩”。

如今，波波辭去了搬啤酒的工作，正式成為一名全職調律師。他還在不斷地學習新曲，直播時候可以彈給喜歡他的網友們聽。波波說：“父親是我一生最好的老師，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沒有他就沒有現在的我。”

李志強指導波波彈鋼琴。受訪者供圖

“隻要他願意讓我教，我永遠都是他的老師。”從教近40載，李志強帶過的學生數不勝數，其中40多名藝考生考上了知名藝術院校。盡管桃李滿天下，他堅持認為，那個曾經自閉的“笨小孩”，才是自己一生最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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