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水巴士上的遐思

　　登上九水巴士的那一瞬間，我下意識地低了低頭。這是怕頭碰上船上的雨篷。這應該是年輕時，坐船回家時形成的一個習慣。

　　那個年代，從縣城回故鄉小鎮的家，隻能走水路。小小的客輪是唯一的交通工具。客輪雖然不大，脾氣卻大得驚人。行駛在河港中，機輪的隆隆聲，震得船窗“乓乓”作響。在船艙裡是絕對沒有私聊機會的。乘客之間的交談隻能是扯直嗓子喊。船艙便成了嘈雜的場所。

　　今天的游輪，已被賦予了休閑的功能。當然不會再有如此讓人無奈的場景。這是一艘有著江南絲網船風韻的船隻。體型並不十分龐大。但給人的感覺卻是十分平穩。客艙的設計與公共汽車相仿佛：中走廊的排椅，寬敞而簡潔，色調壯重而不奢華。駕駛艙設置在客艙的前端。使乘客的正前方通透了許多，能看得見船朝前行。

　　船被撐離了河岸，轉頭便朝南湖駛去。機輪的轟鳴聲也已不復聞，耳畔傳來的也只是平和的機器聲。依舊是滑槽式的船窗自然也不會再有“乓乓”的噪聲。這樣的環境很容易激發人的遐思。

　　船在寬闊的水上走。南湖水在船側泛著微瀾，陽光下閃爍著金波點點。城市正朝我們展露它的一角：在水波和綠樹襯映下的高樓，便如同海市蜃樓般的既真實又虛幻。

　　在湖心的那一片綠茵中，露出的那個翹翹的屋檐，我知道那是著名的煙雨樓。停泊在煙雨樓南側的那艘船，我知道是那艘更加著名的紅船。

　　船正在駛經一座石拱橋。這是一座古老的設計與現代的工藝相結合的石拱橋。高大而圓圓的石拱，像一輪滿月橫跨在河流上。

　　船很快便朝小南湖方向駛去。從船上看小南湖，畢竟與踏上小島感覺有著很大的不同：有一覽全景的暢快，卻沒有移步換景的贊嘆。島上樓閣隱沒在綠色中。隻能憑借記憶中的印象，在想象中復原。九曲橋依然在，但是坐在船上，自然看不到那一份曲折。圍繞著小南湖水面的那一圈隔斷，漂浮內外的水質居然涇渭分明，不由得讓人感嘆現代科技的鬼斧神工。倘如一湖的水乃至整個城市的河水都能清澈如許，碧水藍天的景象確實夠令人神往的。

　　船從鐵路洋橋底下小心翼翼地駛過。正遇上一列火車在橋上隆隆而過。蒸汽機的發明，使火車和輪船成了現代文明的象征。水陸兩大文明此時此刻在這裡交匯，似乎撥動了我內心那一根隱秘的琴弦，讓我的遐想忽地飄出去好遠。我知道，在我的內心深處，贊賞古老的文明和推崇現代科技的進步是並行不悖的。前者似乎是在回答我從哪裡來，后者又似乎是在探討我將到哪裡去。那麼，此時在船上，是否蒼天向我昭示，我們應該如何去繼往開來？

　　過了鐵路洋橋后的船在水中打了一個折，轉而朝西駛去。兩岸是正在施工的工地，八角的涼亭已經飛檐高翹，沿河的長廊也已露出了雛形。我可以想象美人靠上坐著的游人正在觀賞河中游船和船中的我。就如同我在船上欣賞美人靠上的麗人。東棚屋下和南門頭一帶在我記憶中那一份破舊已經不復存在。就如同穆家洋房一樣已經被貼上了簇新的牆磚。雖然正修建的岸邊尚沒有花團錦簇的景象，但那一叢芙蓉在深秋的時節居然仍綻出了一樹的燦爛。

　　我以為船會一直朝西，正想象著在船上觀血印禪寺和三塔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景象？甚至想象著舊時的纖夫，踽踽而行的艱辛。但是，船卻在范蠡湖公園的望湖亭前折而往北。

　　船沿著舊環城河走。早先年修建的棧道，正逐漸被新的綠化帶所取代。改變是社會發展的本質。也是人性的求變本能所致。

　　月河街到了。讓人怎麼想象，如今喝茶聊天的寧靜長廊，原先居然是眾多小豬嘶叫的買賣行。

　　過了那座石拱橋，又過了北麗橋。左側岸上，是新開辟的蘆席匯街區。南岸的那一片低窪區域，原來應該是缸甏匯。原先的環城路在我的記憶中，路面堪堪與低窪區的房屋屋面平。

　　那個時候總有一種住在如此低矮的房屋中的人，像是過著土撥鼠一般生活的感慨。這一角落的消失，實實在在地折射出了整個社會的變遷。

　　船在此處折而向南，兩岸的景致又以現實與記憶中的形象交替著呈現在我的眼前、呈現在我的腦際。新辟的左側岸上，終於出現了一抹嫩黃一抹醬紅，這是新栽種的花卉吧？如何能敵得過右側岸邊那一座涼亭，那一曲廊道給人的厚重與蒼然？我知道東門菜場和人民公園這一帶正在改造。但我不知道改造后的火車站廣場將以何種嶄新的面目呈現在世人的眼前？世界一直在變，但一百年前風雨如磐的厚重歷史卻永遠定格在了右岸邊那十多個年輕人的身上。

　　也許，一百年前的人們也並不見得能理解當年這些年輕人的所作所為。就好像許多年之后的人不見得會理解同代年輕人的所作所為一樣。但是，世界並不見得會因此停下前行的腳步。

　　這一路駛來，舊橋、新橋、涼亭、廊橋、飛檐翹角、美人靠、棧道、古街市、石幫岸，依次迎面而來，撞開了我的記憶。讓現實幻化，讓歷史重現。我也知道，船正朝著啟航的船塢駛去，正在駛向新的起點，正在駛向未來。我更知道，未來並不一定是可知的，但是，未來必定是全新的，也必定是令人神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