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西湖邊(我與一座城)

蘇滄桑

2021年01月11日08:49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原標題:走在西湖邊(我與一座城)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我出生在海島玉環。少年時代,一直夢想著有一天能去一趟與父母結著深刻緣分的杭州。十八歲那年,我終於如願以償,來到彌漫著桂花芳香的杭州讀大學。站在靈隱寺不遠處的三生石旁,忽然覺得,我和杭州亦會有不解的情緣。

此后三十多年,我在西湖邊讀書、工作、生活、寫作。杭州成了我的第二故鄉,西湖則成為我認識杭州的支點。西湖於我是永恆的,我於西湖卻只是永恆之一瞬。不奢望成為西湖的一句詩、一縷月光,能做它的一葉柳、一滴水也是好的。

西湖以東。那個碧樹森森、葦花搖曳的“神秘園”,曾是杭州連接世界各地的航空港,也曾是我的家。

1990年,我大學畢業分配到浙江省民航局工作,在杭州筧橋機場住了十來年。難忘一個雪夜,單位年會結束后,整整十三個人擠在車裡從市區回機場宿舍,一半大人,一半小孩,大家都樂瘋了。到了機場,車裡一個接一個“滾”出了大大小小十三個“球”,“碼”到了停機坪進口處一杆高聳的聚光燈下,一起仰望著鵝毛大雪,默默想了會兒遠方的家,接著連滾帶爬打起了雪仗,回家才發現誰在我衣兜裡塞了一個大雪團。

2000年12月,杭州蕭山國際機場建成通航,筧橋機場整體搬遷那夜,我坐在指揮車后座,回頭見浩浩蕩蕩的特種車隊靜靜駛離了神秘園大門,承載著幾代民航人光榮與夢想的筧橋機場慢慢消逝在視線中,一個巨大的、波浪形的、嶄新的現代化國際機場夢境般向我們迎面而來,如杭州向世界張開的巨型羽翼懷抱。多年后,雪夜車裡的大人們走上了更重要的工作崗位,有幾個孩子正沿著父輩留在雪地上的腳印,延續著他們的夢想,駕駛艙內、舷梯旁、機坪上、空管塔台熒屏前,都有他們忙碌的身影。

西湖以西。如果西湖是杭州善睞的明眸,西溪則是她另一隻沒有化過妝的眼睛。“由鬆木場入古蕩,溪流淺窄,不容巨舟,自古蕩以西,並稱西溪”“一片蘆花,明月映之,白如積雪,大是奇景”“早春花時,舟從梅樹下入,彌漫如雪”,明清時期,西溪與靈峰、孤山並稱杭州三大賞梅勝地,擁有獨一無二的千眼湖塘、十裡梅花、明月蒹葭和底蘊深厚的文化。2004年,一位朋友輾轉找到我,誠懇地邀請我為西溪寫一本書。兩年后,我出版了一部以西溪濕地為文化背景的長篇小說,也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敘寫當代杭州人關於愛與生命的情感故事。我期盼著有一天,我在文字裡寫到的世外桃源能復現成為現實中使人與人、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地方。

2019年初秋,我再次來到西溪,尋訪一位在西湖和西溪上漂泊了三十年的船娘。感覺三百年前的西溪又回來了,已成為國家濕地公園的西溪如此讓人驚艷,祖祖輩輩生活在此的船娘說,全部整治清理過了,原住戶搬離西溪了,很不舍,但看到西溪現在這麼美這麼干淨,心裡高興。更神奇的是,就在這裡,人們享受著古意,也享受著“刷臉消費”“AR導購”等科技最新最時尚的體驗感。

船娘帶我泛舟西溪,將船泊在湖心吃午飯,我們相約,等下雪了,乘她的搖櫓船看雪落,梅開,吃火鍋,喝酒。

西湖以南。西湖風雅無邊,錢塘江水則澆注了杭州的錚錚風骨。多年前一個初春時節,我們帶女兒到當時還較為荒涼的錢塘江北岸南星橋放風箏,沒想到多年后我們把家安在了這裡,而我的生命也抵達了江水般從容的歲月。

窗口往南一百米,就是錢塘江,如果夜夜開著窗,就夜夜能聽到夜航船的汽笛聲。錢塘江上的夜航船,和任何江河湖海上的一樣,擺渡著世間的一個個悲歡離合。農歷八月十八,錢塘潮聲如雷鳴,氣吞山河,潮頭如千萬匹灰鬃駿馬噴珠吐沫,依稀聽得到弄潮兒在潮水中的呼喊……

夜色來臨,江水寧靜,兩岸燈火次第綻放。錢江新城和南岸的濱江新區像杭州古城悄然長大的兩個妹妹,讓世人驚嘆。金色球形的國際會議中心和月亮形的杭州劇院如“日月同輝”。線條充滿美感的來福士中心、財富金融中心等標志性建筑拔地而起,與江對岸杭州之門、奧體中心、海創基地遙遙相望。G20會址、亞運村、濱江天堂硅谷各種高新技術產業基地鱗次櫛比。還有無人值守的文創書店,沿江樓宇的巨型燈光秀倒映在江面上,與復興大橋湛藍色的倒影交相輝映,與古老的雷峰塔、保俶塔、三潭印月遙相呼應。新一代弄潮兒在電腦鍵盤的噠噠聲裡沖浪、翱翔。

家住江邊十七年,我寫下了與水相關的很多文字。累了,就靠在窗邊吹吹風,仰望明月或星空,想,此刻在夜裡趕路的人們,一定也會抬頭仰望這座古老城市更高更遠的未來。

西湖以北。盛夏時節,我們穿過一大片碧綠的稻田,像穿越在良渚碧綠的時光裡。離西湖二十多公裡、北依太湖、西傍天目山脈、東臨錢塘江的余杭良渚平原,就是“最早的杭州”。每當我想起良渚,就會想起玉的顏色。在那塊人們嘆為觀止的“玉琮王”前,我久久凝視著集頭戴羽冠之人面、猛獸飛禽之身為一體的徽章,散發著原始的、質朴的端庄和尊貴,仿佛正向人們傳遞著與宇宙奧秘有關的信息,聯通著遠古和未來。

良渚古城遺址2019年獲准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美麗小洲上刀耕火種的微光,良渚人呵護著這道光,像呵護風中的蠟燭般謹小慎微。哪裡要造個房子、挖個地、種棵樹,必須先考古,邊上就有良渚街道的人和文物局的人盯著。陪我們穿過一大片稻田的良渚朋友,就沒日沒夜地做著這些極其細碎而具體的事,和無數人一起,用汗水和心血一次次迎來良渚的高光時刻。申遺成功不是句號,瑤山祭壇、杜甫壯游、安溪古鎮、夢棲小鎮、國際生命科技小鎮等特色項目接續推進著。良渚遺址公園內5G信號全覆蓋,遺址的保護研究傳承和利用均有數字賦能,新興科技產業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集聚成一個未來科技城……

時空中響起輕輕的翻書聲。良渚文化村不遠的大屋頂文化廣場,生活在良渚的居民們來此買書、看書,老人們坐在木椅和沙發上,年輕人和孩子們半躺在木地板的軟墊上,偶爾有幾聲低語。兩個孩子輕笑著跑上二樓,大一點的攀爬上一張凳子,去巨大的書架上夠下一本書,遞給了更小的那個。陽光寂靜,洒在他們稚嫩的臉頰上。

千年之間,白居易留下白堤,蘇軾留下蘇堤,古往今來一首首千古絕唱,鐫刻著世人對杭州的摯愛。初冬,清晨,我跟著朋友們從孤山繞到白堤,拍鸕鹚抓魚,見自己的影子與一隻搖櫓船在湖面金色的微波裡擦肩而過,想,如今走在西湖邊的人們,會留給千年以后的杭州什麼呢?

《人民日報》( 2021年01月11日 第 20 版)

(責編:康夢琦、張麗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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