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留守儿童拍电影

2020年05月12日08:15  来源:杭州日报
 
原标题:我为留守儿童拍电影

我翻看杂志时第一次看到“留守儿童”这个词,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是留守儿童

1985年12月,我出生于湖南邵阳市新宁县一渡水镇光安村棉花沙组。

上世纪90年代初,我们村里人陆续出去打工。1997年开始,我妈到广州从化一家台资玩具工厂上了十年班,我们姐弟三人的学费都是我妈打工挣来的。

在工厂的时候,我妈总是想我们,我们就去镇上拍照片寄给她。每到年底,我开始数手指头,数完了就把妈妈盼回来了。她每次回来,不超过半个月,大年初四、初五,她就走了。

每次我妈走的时候,我爸帮忙扛包。走之前,她和我们在家里吃早饭,那顿饭所有人都不说话。然后我爸扛着包和我妈走出门,我们三姐弟在门口呆呆站着,目送着我妈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在拐弯的地方,她就消失了,从来不回头。我们默默想着,又要等上一年才能见面。

后来,仅凭我妈一个人的工资无法负担,我爸也出去打工。多年后,我妈解释为什么每次不回头,不说话,因为一回头一说话,眼泪就出来了。

我舅舅是我们村小学的校长,教语文,他书架上有很多文学书,我都看了,梦想自己能当作家。后来我到长沙读大学时,我写过小说和剧本,尝试投稿,经常被退稿,退多了就觉得这条路可能不行。那时我发现很多看过的小说都被改编成电影,开始迷上了电影,看了很多经典电影,包括一些纪录片,还根据影评介绍去租带子看。

我买了一台电脑,不去上课就在寝室里看电影,后来又泡图书馆。在阅览室,我翻看杂志时第一次看到“留守儿童”这个词,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是留守儿童,而且中国的留守儿童还不少,仅仅我们老家就有很多。

我学的是工业设计,跟电影不沾边。但迷上电影后,我想自己也能拍点什么。电影门槛太高,那我就拍纪录片,拍身边的人和事吧。

我认为纪录片不像商业大片那样追求光线多好,摄影有多美,而是要关注社会、讲人话

2008年,我大学毕业,我姐和我弟都工作了,我妈也回家了。当时我想用纪录片的形式,把村里的留守儿童记录下来,但没钱没设备。

那年全球爆发了金融危机,找工作很困难。有同学在深圳租了一间房,我就去了,至少有免费住的地方。我们一共四个人,两个准备找房,两个在找工作,四个男的睡一张床,只能横过来,脚露出一大截。有一晚,床不知怎么就塌了。

我找了个超市的工作,1000块钱一个月,每个月我攒下三五百,总想着什么时候能买一台摄影机。

2009年3月,我辞职回村,准备拍摄村里的留守儿童。我买了一台手持DV,6000块,其中3000块问一个堂妹借的,她初中毕业出去打工,比我有钱,她把银行卡给我,说你要多少就刷多少。

我不敢问家里要钱,因为父母觉得我在瞎搞,不务正业。我爸建议我考个老师或者公务员,但我以前考试考怕了。我厚着脸皮在家里蹭吃蹭住,他不把我赶出家门,很不错了。

三个月里,我拍摄了22个孩子的访谈,里面有17个是留守儿童。这些内容成了我第一部纪录片《路》的素材。

我成立了棉花沙影像工作室,“沙”就是土地的意思。摄影师是我的堂哥,他学的是摄像。我们一起拍了《路》,还有一部短片《高山上的马夫》,里面的“马夫”就是我爸。他那会儿去山上运矿挣点钱。

拍摄过程中,我和堂哥起了冲突,他想把镜头拍漂亮,不太考虑内容,而我作为导演,认为纪录片不像商业大片那样追求光线多好,摄影有多美,而是要关注社会、讲人话。堂哥后来不拍了,他成家早,压力大,加上他父母强烈反对,改去影楼拍婚纱照。

《路》拍完后,我没钱做后期剪辑。刚好堂哥有同学在太原一所艺术学院工作,我就去了太原。那是我第一次去北方,特别冷,还下着大雪。我在那里只能晚上工作,白天学校机房不许外人进去。我差不多过了一个月黑白颠倒的日子。

我租的民房,租金是150元。晚上开暖气,但那时我在机房干活。白天没暖气,睡觉特别冷。最后两天,我开始流鼻血,太干了。

剪完《路》,快过年了。我没回家,直接去了北京。我借了点钱,住在东直门附近,靠近地铁二号线,是地下一层,房租300元。下面还有地下二层,更便宜,但完全不通风。我到电影院找工作,本想着让我扫地也行啊,只要可以看电影。但人家嫌我不到一米七,不要我。

后来我找了一份书店的工作,工资2000元,做图书管理员,正好可以顺便把书店的书借回住处看。那是我第一次没跟家人一起过年。北京的文化氛围好,休息的时候,我就去参加一些沙龙。在宋庄,我的处女作《路》还入围了中国纪录片交流周。

我以为自己已经非常了解农村的老人,可当我走近那些老人时,我感到无比心酸

到了2010年10月,我辞职回家了,主要有两件事:一是我们村新的小学建好了,可是缺老师,因为工资低,位置偏远,只找了一个代课老师,一人教两个班级。一个班上课的时候,另一个班就自习。我回去支教,做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老师,没有工资。二是我对《路》不满意,打算继续跟拍。

我教了一学期,有个很深的感受:乡村教育最核心的部分是要把老师留下来,给予应有的尊严和待遇。那个代课的张老师本来就没多少工资,还要被拖欠和克扣。我天天跟学生们在一起,发现有意思的内容就拍,持续地拍了三个不同类型家庭的孩子。

学期结束后,过完年我又去北京,连车费都是借的钱。我的手机坏了,两三百块钱那种,已经修了两次,修一次要二三十元。我就用一个堂姐的旧手机,诺基亚的。我爸还是觉得我不好好上班,问我做这些事情能搞出什么名堂来。

我妈比较心软,看我毕业两三年都没买过新衣服,也没个女朋友,偷偷塞给我几百块。她说,“别告诉你爸,你去买几件像样的衣服吧,太寒酸了。”

我第二次去北京,凭借《路》通过面试,去了一家影视公司做后期制作。那里像流水线,学不到新东西,我想拍自己的作品,可又没时间。本来接这个工作纯粹是为了存点钱,但四五元千工资,吃住交通开销后,剩不下多少。

恰好,2012年有个“农村空巢老人公益图片展”的公益项目找到我,他们要找了解乡村又会摄影的人,回老家拍身边的空巢老人,每月有2000元基本工资,其他时间可以自由创作。我就把原来的工作辞了。

我以为自己已经非常了解农村的老人,我就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可当我走近那些老人时,还是感到无比心酸。

村里有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生病很痛苦,又没有子女在身边,就跳了水潭。他还不敢在家门口的水潭跳,怕对子女不好,专门跑到比较远的一个水潭跳下去。要是他生病的时候,有人在身边照顾和陪伴他,可能就不会这样了。

我能为老人们做的事情就是拍下他们的样子,让外出务工子女看到后能常回家看看。

那个项目持续了一年。2013年,我们把农村空巢老人的照片拿到工业区和高校展览。有一次去广东的一个工业区,计划展览三天,结果过了两天,工厂就不同意了。当时临近过年,工厂的负责人说我们的展览让工人情绪波动很大,很多人看了老人的照片后,就辞工或者提前请假回家了。

展览结束后的几年,村里好多老人一过世,家人就找我要照片做遗照。这是我拍摄时没想到的:至少能为他们提供一张正式点的照片。

为什么要拍留守儿童?我想让更多人看见这些孩子的生活。我就是个记录者,记录下来,就有机会去影响一些人

2014年,我把连续拍了三年的内容,连同《路》的素材,剪辑成纪录片《村小的孩子》。9月,《村小的孩子》在法兰克福中国电影节首次放映,荣获观众票选一等奖,二等奖是当时的热门电影《钢的琴》。

11月11日,《村小的孩子》又获凤凰视频纪录片大奖的最佳长片奖。我很意外,因为那次参评有很多大片都是上千万投资,我的片子还不够人家的零头,拍得也比较粗糙,但是它拍的有温度,跟社会有互动。

我记得颁奖词,大致是说这个片子耗时五六年,拍了中国一个普通乡村里三个留守儿童家庭的点点滴滴,反映了一个急速变革和发展中的乡村的缩影。

其实拍摄留守儿童,我是用自己的成长去记录他们的成长。我在拍摄时,问镜头前的每一个孩子:“你长大了想做什么?”“打工”是所有人的答案。我回想起小时候,大部分同学都说当科学家、当医生。随着时间的变化,答案已经不同。为什么要“打工”?孩子们说,因为打工就有钱了。

《村小的孩子》在全国公益展映超过500场,我去了北京、上海、香港、广州、深圳等主要城市,呼吁人们关注乡村教育。陪伴就是最好的教育。可是我在村小做过五次统计,留守儿童的人数每年不减反增,平均比例甚至超过75%。很多父母在孩子不到一岁时就出去打工了。《村小的孩子》里有个镜头:一个小男孩被问到“你爸长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他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我在村里听到一个小男孩的奶奶讲的故事:有一年过年回家,小男孩的父母在路边遇见儿子,因为太久没见加上小孩变化大,没认出来,还给他发糖吃。等回家后,小男孩从外面玩耍回来,这对父母才发现原来这就是自己的儿子。当晚,小男孩拒绝与父母一起睡觉,他妈妈特别伤心,说孩子不愿意认她了。

我曾经思考过,为什么要拍留守儿童?后来我想通了,我想让更多人看见这些孩子的生活。于是我给自己一个定位,我就是个记录者,记录下来,就有机会去影响一些人。

《村小的孩子》算是我的一个转折。凤凰视频纪录片大奖的奖金有一万元,法兰克福中国电影节的奖金是8000欧元。有了这些钱,我又投入了新的拍摄。

拍独立纪录片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长时间的跟拍,天气、环境、体力都是问题。实在没钱了,我就去拍些商业视频,挣点钱回来再拍。拍一场婚礼,可以挣几百块钱。如果葬礼愿意给钱,我也一样拍。

我爸看到《村小的孩子》获奖,还有一些媒体报道,他开始理解我做的事。特别是我成家后比较独立,自己养家,不麻烦父母,还做公益帮助了很多人,我爸慢慢对我认可了。

我希望所有孩子都能在完整的家庭长大,希望他们在城市里待得住,也能回得去家乡

2015年,我的第一部剧情片《矮婆》开拍,主角是《路》里那个六岁的小女孩云洁,这时她已经十二岁,“矮婆”是她剧中角色的外号。

我转向剧情片,首先还是因为不安分,感觉拍纪录片没有太大挑战了,想换个方式。另外,我是被人忽悠了,那个人拍胸脯跟我说,“我给你100万,你拍一部儿童题材电影吧。”

我就信了,去写了剧本。他说我的剧本太文艺了,不投资了。当时我召集了40多号人,都快把剧组建好了,结果那人原先答应的设备也黄了,甚至都联系不上他了。

那怎么办?我自己攒了点钱,只好再借一些钱拍。我的预算是100万,分两次拍,趁孩子们寒假和暑假。那么多人拍四五十天,开支很大。我一边拍,一边找钱,接了很多商业视频。还有很多真诚的朋友主动借钱给我,我挺感动的。

《矮婆》都是非职业演员,我写剧本时就想好了谁来演谁,在什么地方拍。当然,表演得有技巧,他们有时老想着背台词,就会忘记表演。

几个演员都是我们村的,有些是亲戚。平时拍摄时,他们该干吗就干吗。如果影响到他们干活了,我会给一些补贴,但不多。

第一次拍剧情片,又面对那么大的剧组,我特别焦虑,经常在现场发脾气。拍完后,我突然很感谢那个人的忽悠,要不是他,我也不敢迈出这一步。

后期制作时,台湾知名制作人廖庆松和林强分别接手了剪辑和配乐的工作。两位前辈都在各自领域拿过金马奖,他们待我很好,廖庆松老师教我剪片子,就像师徒传承一样,他教我几帧几帧地剪(一秒等于24帧),他说,“你看,差半秒感觉都是不一样的”。

2018年,《矮婆》分别出现在北京、上海、华沙三个国际电影节。展映后,我获得了20万元奖金,也收获了许多掌声。

《矮婆》里有句台词:“待不住的城市,回不去的家乡”。我希望所有孩子都能在完整的家庭长大,希望他们在城市里待得住,也能回得去家乡。无论是“留守儿童”还是“流动儿童”,有朝一日都成为历史名词。

伴随着我的镜头,一些变化也在发生,我们村迎来了第二位回村的大学生教师范乐梅

有的媒体称我是农民导演,我无所谓,我出生于农村,户口在湖南农村,后来也拍农村题材。我的生命体验里面最倾注感情的,就是农村和农村留守儿童,所以我拍这样的故事,肯定比别人拍得好。

伴随着我的镜头,一些变化也在发生。一些大学生联系我开展“留守儿童筑梦计划”,我们村也迎来了第二位回村的大学生教师范乐梅。

对纪录片来说,看见和发声都很重要,公益题材只有传播出去才有价值。网友问我要片源,我都会给。有些人说挺喜欢的,还有人说我的作品是治愈系,让他度过了抑郁的时刻。

今年3月底,我给豆瓣上对我的最新纪录片《矿民、马夫、尘肺病》点亮“想看”的网友,逐个发送了片源地址。这本片子冲到了豆瓣一周口碑电影榜的第一名,我拍了十年的纪录片,加起来的曝光率也没有这一部高,这完全是网友们的功劳,我这辈子都可遇不可求。

这个纪录片火起来之后,我收到了很多支持和捐赠,得到了很多温暖的感动,我也可以偿还一些因为拍纪录片而欠下的债务了,非常感谢大家在困难时的帮助。

现在,我和妻子、孩子们生活在广州,住在出租屋里,家里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我和妻子都没有什么物质欲望。只要保证家庭基本开支,我就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有人说药不能停,我是创作不能停。我的剧情片《矮婆》已经拿到了“龙标”(电影公映许可证),等疫情过去后会在合适的时机跟大家见面。

智利纪录片导演帕特里克·古兹曼说,“一个国家没有纪录片,就像一个家庭没有相册。”我希望未来能拍些更有生命力的作品,为社会进步贡献一点点力量。我希望以后留给孩子的是我的作品,而不是我留给他们多少钱。我希望生活的这片土地,越来越好。(蒋能杰口述、叶小果整理)

(责编:张丽玮、王丽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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